◎小 翹
「原生納決履、清歌暢商音」
一九八O年,我陪同呂點師回鄉,在常州顧前人媽媽的家,第一次看到潘前人,(當時,他因病剛從黑龍江申請回鄉就醫。)猶記當日,他臥病在床,聽到客人進門,馬上爬起來,想倒茶款客,可惜簡陋的家,連茶杯、茶葉、熱水亦欠奉。他那形銷骨立之身體、滿面病容的臉孔,透著歉意,卻從容而彬彬有禮地招待客人就座。當時潘前人給我的印象,彷如謙謙儒生,雖經數十年逆境煎熬,卻無憤世嫉俗之激動、或怨天尤人之言辭,談吐依然溫文有禮。我心想,文天祥以「正氣」戰勝七種邪氣而能不生病;而潘前人則憑一般「道氣」而能以無平常心面對煉爐,真如陶淵明《詠貧士》中兩句:「原生納決履,清歌暢商音」 。第二天,我們買了數只茶杯,一些茶葉,再次登門造訪。潘前人見到我們很高興,謝過呂點師之禮物後,便燒水泡荼,與我們邊品茗,邊淡然地憶述過去,當日寒風刺骨,陰霾翳空,卻慧日朗然,我等相聚甚歡。
樂聚天倫不忘進修、成全後輩見道成道
後來,幾經困難,潘前人終於81年赴美與顧前人及明明團聚。到美後,學英文、攻「瑞典推拿」 ,後又到北京攻「國際針灸學」課程,回美後考取針灸牌照,專職針灸師,在紐約行醫。
第二次見到潘前人是在香港有德彿堂,當時他已考獲針灸牌照,他告訴我考筆試他是拿一百分的。我心想:換了年輕的我也絕對辦不到,他真是一名書獃子。只見他手上仍拿著一本《如何管理醫務所》的書在閱讀,其好學不倦,手不釋卷之性格,可見一斑。適逢有德開法會,曹公公請潘前人慈悲一課。他將他在東北的遭遇陳述:家破人亡的經歷,使聞者傷心,皆灑下同情之淚。我內心深處更肅然起敬,心想:他嚐盡了艱辛、飢餓、逼害、顛沛、流灕失所、家破人亡的經歷,吃盡了時局變遷、魔考、皇考的苦頭,卻仍能站在道場上,默默地支持顧前人四方渡化;正如《菜根譚》所云:「天薄我以福,吾厚吾德以迓之,天勞我以形,吾逸吾心以補之,天厄我以遇,吾亨吾道以通之,天且奈我何哉?」其對大道之心、對妻子之情,真是日月可鑒。
九六年五月我與妹妹往美加旅遊,在紐約住了兩天,顧前人出外宏道,不在紐約,潘前人盡地主之誼招待。日間他診所非常忙碌,我遂在一旁幫忙;只見他能與病人用英語應對,真令人佩服。午飯時,他問我是否有意到美國發展,他可為我申請,我告訴他說:「家母年高體弱,需人照顧,我尚未能放下此擔子。」那天潘前人像關心子侄般,要為我之前景打算之情懷,永留腦中。
外婆的好女婿、母親的背後支柱
父親當醫生後,病人相當多,病人們稱他為:「好好先生」 ,相信這是因為他對病者盡心負責,對母親尊重吧。過了幾年,外婆有機會到美,從她口中知道,當父親在中國期間,一有機會,都會申請回鄉探望她,環境異常困難的時候,仍會買些食物孝敬她,所以,外婆人前人後都稱讚他為「好女婿」。
有了父親幫忙打點家庭及診所,母親便全心投入道場,四方宏道,而我因學業關係,遷到學校附近居住;於是父親將診所遷移至重德佛堂,一來方便照顧道場,另方面則可貼補重德經濟(冬天的暖氣用量驚人,花費亦驚人) 。最重要是母親出外之機票及旅費,亦全部由父親支付,如此,母親便無後顧之憂,能專心為道務奔波;多年來,父親就是這樣的在背後默默地支持母親,支持道場。
偷得浮生鶼鰈聚
九七年,顧前人在台慶祝70大壽,潘前人放下繁重的診所工作,到台與她一起慶祝。當日,筵開數十席,各人皆喜氣洋洋,我這個最頑皮的學生,準備了一枝紅玫瑰,一定要潘前人送給太太;並且與來自香港的一班同修,圍在他倆身旁唱歌;素來習慣了中國傳統,非常保守的潘前人,是第一次送花給太太,所以滿面通紅,非常靦腆。相信有參予當日活動的同修們,一定不會忘記他倆燦爛而尷尬之笑容。同年秋末冬初,潘前人經港再往台灣,我一見到他,吃了一驚,比上次所見,瘦得多,我問他是否不舒服,他說一向肝臟都不好,可能工作忙碌所致,他一臉倦容告訴我說:「這次真的生病了,腰也直不起來,所以,顧前人要我到台灣休息。」
生命的鬥士
之後聽到消息,潘前人在台灣真的病得很嚴重,於是我與無畏施婆婆在農曆年年底飛到高雄探望。到達金山道院已是晚上,各前輩正忙著法會及過年等事情,潘前人則住在醫院,第二天到醫院探望,他見到我倆很高興,但人又比香港見面時更瘦更弱了,大部份時間都是躺在病榻上休息;醫生勉強批准他回金山過年,遂於年廿八回到金山,住在三樓。當天晚上,潘前人沒有胃口吃飯。顧前人說:「明早煮粥,希望他能多少吃一些」 。第二天,我清晨早起,到前人房間,她因早一晚夜睡,故仍未起床,我遂往小廚房煮粥,那是我一生人第一次煮粥,到前人起床時,粥已煮好;煮得真不賴,濃稀適中,遂盛了一碗,請潘前人品嚐,他知道是我煮的早餐,很是高興,馬上進食,可惜,只能嚥下小半碗,便吃不下了。臉上憔悴的病容與歉意,猶甚於當日在常州所見,我心想不妙,便與無畏施婆婆商量,將我們從香港帶來的食物,盡量煮一些潘前人喜歡吃的常州菜譜,希望他能下嚥,以增加體力,可惜,儘管婆婆廚藝高超,潘前人都是淺嚐即止。
年初五,我離台前一天,在潘前人房間與他談天,他躺在床上嘆氣:「人說落葉歸根,我不知能否再回到美國?」我鼓勵他說:「只要您能積極鍛鍊,有體力能從房間走到停車場乘車,便可以乘飛機返美。」當天黃昏,他真的起床練習走路,並囑我回港代購一對步行用的布鞋。第二天辭別顧前人時,她囑我返港後替潘前人預備壽衣;我懷著沉重的心情與無畏施婆婆到三樓向潘前人辭行,然後到停車埸,回頭再望向三樓,潘前人竟然倚著手杖,在蔡述禧點師的攙扶下,走出陽台向我揮手道別,我雙眼含淚,揮揮手,便低頭匆匆離開。
西曆三月中,顧前人因有要事,很勉強地,暫時離開台灣,與早前到來探父病的女兒──明明,經香港返美數天;剛巧同一天,我與一班同學到江南寫生,故在機場與前人話別,我請明明務必與我密切聯絡,以便告知潘前人的病況。辭別了前人,匆匆飛往杭州、紹興等地去攝影及寫生。某天,到了烏鎮,剛進入仍保持老房子特式的水鄉小村,便看見一位老婦人,挑著一擔子迎面而來,驚鴻一瞥,心頭一震,只見挑著的,竟是一擔「錫箔」。我忐忑不安,心裡老惦念著病榻上的潘前人。果然,回到香港,即驚聞噩號,潘前人於三月二十日歸空,算算日子,就是我碰到挑「錫箔」老婦人的一天。
最後的祝懤
匆匆趕到台灣奔喪,匍匐進了靈堂,我泣不成聲。早我幾天趕回台灣的顧前人,在我頭上戴上了孝花,然後領我到後堂瞻仰遺容。只見他安祥地躺在那裡,身上穿著壽衣,在場有各方趕到的前輩、親友們,都神情肅穆。潘前人啊!我真不孝,連您的最後一程,也不能隨侍在側。
在台辦過告別儀式,便隨靈柩飛美國,下葬於紐約。在墓地前,我默哀:「潘前人,安息吧!您總算回到美國了;可是,我要請您原諒,因為我尚欠你一雙步行布鞋,但十分抱歉,我已無機會送給您了。」
正是:
門牆承軒岐最難忘化雨春風樁庭訓
杖履失追隨不禁嘆耳提面命更何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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