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半」裡乾坤
理想與現實的調和

曹正剛


  如何在「理想」與「現實」的矛盾中能求取適度的平衡,使得精神和諧,找到安身立命之所,自在的過一生,我想這是多數人關切的課題。

「用行舍藏」的觀念

  
中國人講究中庸之道,在積極進取與消極退隱之間,獲得心靈的安頓。所以儒家講究「用行舍藏」的觀念,「用之則行,舍之則藏」與「有道則見,無道則隱」 。既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濟世熱情,同時也要「田園將蕪胡不歸」的感嘆。既能隨遇而安,又能知所進退。人生有苦有樂,才有意義。西洋有句名言:「生命最大的悲哀有二:一是事事皆能如願,一是事事皆不能如願」 。古有明訓:「水清無魚,人清無徒」 。做人不能太計較,也不能毫不在乎。處世既不能太認真,也不能太隨便。非但要懂得「得饒人處且饒人」 ,亦須知道「得饒己處且饒己」 ,千萬不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。

林語堂的中庸哲學

  幽默大師林語堂先生說得好:「我們已經在這塵世上活著,就必須把哲學由天堂帶到地上來」 。林氏在《生活的藝術.中庸哲學》裡有一段諍言:我們承認世間非但有幾個超人──改變歷史的探險家、征服者、大發明家、大總統、英雄──不可,但是最快樂的人還是那個中產階級者,所賺的錢足以維持獨立的生活,曾替人做過一點點事情,可是不多,在社會上稍具名譽可是不太顯著。祇有在這種環境之下,名字半隱半顯,經濟適度寬裕,生活逍遙自在,而不完全無憂無慮的那個時候,人類的精神才是最快樂的,才是最成功的。

  林氏這種中庸哲學,是否對我們的生活觀念有所啟示?

李密菴的《半半歌》

  空中大學《國文文選》中讀到一課《半半歌》 ,是明末清初的文人李密菴所寫,非但體裁特別,語言通俗,音節輕快自然,讀起來人情味十足,並且內蘊深厚的哲理。

  現先將歌詞錄後,接著再予說明:

  《半 半 歌》
           李密菴

看破浮生過半,半之受用無邊;
半中歲月儘幽閒,半裡乾坤寬展。
半郭半鄉村舍,半山半水田園;
半耕半讀半經廛,半士半姻民眷。
半雅半粗器具,半華半實庭軒;
衾裳半素半經鮮,肴饌半豐半儉。
童僕半能半拙,妻兒半樸半賢;
心情半佛半神仙,姓字半藏半顯。
一半還之天地,讓將一半人間;
半思後代與桑田,半想閻王怎見。
飲酒半酣正好,花開半時偏妍;
半帆張扇免翻顛,馬放半韁穩便。
半少卻饒滋味,半多反厭糾纏;
百年苦樂半相參,會占便宜只半。

  這首歌,共廿八句,分為七段,每段一、二、四句採用六言詩體,第三句則七言,每句都嵌進一個或兩個「半」字。《半半歌》在敘述人生閱歷與心境,雖略帶玩世色彩,但其哲理則非常耐人尋味,能引發讀者深切的共鳴。以下分段簡要闡析如下:

  首段敘「半」之受用無邊:

看破浮生過半,半之受用無邊;
半中歲月儘幽閒,半裡乾坤寬展。

  李白云: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?」 ,人生幾十寒暑,轉眼就過,何必什麼事都與人斤斤計較。應敞開胸懷,豁達開朗,高高興興的過一生;但也不能全都看破,若真的看破紅塵,以為人從生下來就一步步往墳墓走,每活一天,離死亡的日子又近了一天,那是多麼沒味?人生雖然若浮生,既不能全看破,亦不能太執著。如果懂得這個人生哲學,這個「半」字中庸之裡就可以讓我們受用不盡。

  體悟這「半」字哲理以後,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就會過的很悠閒自在,每個人的生活天地亦會感覺特別的寬大舒暢。孔子曰:「志於道、據以德、依於仁、游於藝。」所謂「藝」 ,就是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。孔子在勸人講求仁、義、道、德之外,仍不忘教人亦要懂得「游於藝」,以舒展生活壓力。換言之,人的生活,既不可太放任,亦不必太拘謹,過與不及都不適宜。

紅樓夢中的《好了歌》

  下面讓我們來看一看曹雪芹在《紅樓夢》中的《好了歌》 ,對看破人世作尖刻諷刺,這似乎又太極端,太消極了。不似《半半歌》是溫和勸世,通達進言。

  《好 了 歌》

世人都曉神仙好,惟有功名忘不了;
古今將相在何方?荒塚一堆草沒了。
世人都曉神仙好,只有金銀忘不了;
終朝只恨聚無多?及到多時眼閉了。
世人都曉神仙好,只有嬌妻忘不了;
君生日日說恩情?君死又隨人去了。
世人都曉神仙好,只有兒孫忘不了;
癡心父母古來多?孝順兒孫誰見了。

  第二段敘環境身世:

半郭半鄉村舍,半山半水田園;
半耕半讀半經廛,半士半姻民眷。

  居住的環境以都市的郊區最好,說是都市又是鄉村,說是鄉村又近都市,既有山亦有水,不太偏遠,也不太熱鬧。後兩具敘身世:半耕半讀;躬耕持世,詩書傳家,書也讀讀,活亦做做,偶而有機會亦做點買賣,凡事自食其力,當然亦自得其樂。既是一平凡的老百姓,又跟少數有名望有地位的士族攀上一點姻親關係,既不自明清高超俗,也不貪慕榮華富貴。

  第三段敘衣食器皿:

半雅半粗器具,半華半實庭軒;
衾裳半素半輕鮮,肴饌半豐半儉。

  家裡的用品,有的精緻典雅;有的粗糙實用。有點講究又不甚講究。宅子裡的庭院和房間,一半華麗,一半樸實,居住的環境固然要舒適,但絕不期望華麗。穿著方面,被褥衣裳,一半素淨,一半則較高級,平時穿著以簡樸舒適為主,在正式場所,卻不能太馬虎隨便,以免失禮。飲食方面,不必太豐盛,也不能太寒酸,不浪費亦不刻薄自己。

  第四段敘童僕妻兒及處世心情:

童僕半能半拙,妻兒半樸半賢;
心情半佛半神仙,姓字半藏半顯。

  家裡雇用的童僕,不宜太能幹,也不宜太笨拙,如太聰明能幹,可能會出花樣,如太愚痴笨拙,又不夠靈光。半能幹半不能幹最好。妻子兒女也不要太賢慧,還是樸實些比較好。

  至於處世,心情要儘量放輕鬆,逍遙自在,半似神仙半似佛。在社會上有點名聲,但又不太顯著,小有名望,贏得大家的尊敬,這就不錯啦;名聲太大,往往易受盛名之累,就會常恨此身非我所有,該多苦。

  個人處世,表現得太突出,則「才高遭忌」,老子也說:「吾不為天下先」;也不能太遜,會被淘汰。

  第五段敘身世之感:

一半還之天地,讓將一半人間;
半思後代與桑田,半想閻王怎見。

  人活在天地間,天地供人所需,應知感恩,珍惜,絕不可對天地需索無度,破壞人於天地間的平衡。

  後兩句在勸告世人,在為後代子孫設想謀劃的同時,亦要想一想滄海桑田的道理,世事變化無常,兒孫自有兒孫福,其實不必顧慮得太多。要緊的是當須想到,有一天去見閻王的時候,是否問心無愧?不過亦不必太擔憂,更不必太認真,以平常心去面對即可。

  第六段敘飲酒賞花,行船走馬的行事作風:

飲酒半酣正好,花開半時偏妍;
半帆張扇免翻顛,馬放半韁穩便。

  前兩句論飲酒賞花。喝酒半酣最好,臉帶紅潤,耳根開始發熱,但頭腦仍然清醒,舌頭亦沒打結,這時興緻最高,可是再喝下去就要醉了。花半開時,使人還有盛開的想像空間,同時有種含蓄待放的美感,如果盛開,反倒不美,因為一覽無遺,「不過如此」而已。

  後兩句敘行事作風。俗話說:「行船走馬三分險」 ,是說行船張帆,不可扯得太滿;太滿,走起來固然快捷,但必定顛簸不穩,而且有翻覆的危險。騎馬也是一樣,不要跑的太快,半韁最穩當安全。

  現在人開車亦是一樣,高速公路有最高速限,最低速限,在車陣中,太快固然不好,太慢也易發生危險。有些事時空背景雖然不同,但行事道理沒有兩樣。

  第七段敘人生苦樂相參:

半少卻饒滋味,半多反厭糾纏;
百年苦樂半相參,會占便宜只半。

  什麼事都要恰到好處,適可而止,過與不及均非好事,再好吃的山珍海味,連吃三天,亦會倒胃,只有半少才能饒滋味。吃飯不宜太飽,遊樂不可太過,說話不可說得太滿,太率直,亦不可說得多。安慰、勸勉的話雖是好話,說多了,善意反倒惹人厭煩,自討沒趣,這又何苦!什麼事情,都要留點伸縮的空間,兩情若是長久時,又豈在朝朝暮暮?孔子曰:「君子之交淡如水」。細水長流才能久長。

  最後兩句是全文總結,百年人生,只有吃過苦的人,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快樂;只有經過貧窮的人,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麼是富足。生來就很優裕順利的人,不見得是幸福。

  有人生性愛佔人家便宜,一般人對好佔便宜的人,往往都會一笑了之,不予計較。但有人果真食髓知味,想佔便宜,那就沒有那麼容易了,當你自以為最聰明而佔得便宜時,人家不與你計較,那是人家對你寬容,給你留點顏面尊嚴,千萬不可錯認為人家愚痴。所以說:「會佔便宜只半」。

  《半半歌》的精神內涵,在描寫社會中產階級生活的美境,代表中國人真正的傳統中庸之道,理想與現實的調和。人生在世,不一定要做偉人、完人、英雄或聖賢,整日處心積慮想做人上人,有時反而是徒增煩惱。人生的目標很多,但一個退休的人,或平凡的中產階級,能做一個健康、快樂、正常的人中人,就是最好的。這種溫婉敦厚、不喜尖刻偏鋒,行事不偏不倚,講求中正和平儒家中庸哲學,給予以下啟示:

理想與現實的調和:

  立志要做引領風騷的大人物、超人的英雄、各行各業的尖鋒人才,固然很好,可是絕大數人只能做一個健康快樂的正常人;志向遠大,以天下為己任,當然值得欽佩,但萬一時機不巧,緣份未到,或是才具不足,亦不必自艾。此時最要緊的是保持豁達的胸懷,能夠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得到調和,那就是最好的。

掌握自己所能擁有的幸福:

  真正的中庸哲學,是凡事懂得分寸,恰如其分。做任何事努力固然好,但不要過份;助人固然好,也必須量力而為。不要過份追求完美,不要給別人太多的壓力,也不要太苛責自己。太高的期望,若超出自我實現的能力,反而容易產生挫折感。為人處世,最重要的是達觀隨緣,隨遇而安。如果我們懂得惜福與感恩,善自珍惜掌握;享受自己手上所擁有的,已經是「善莫大焉」。願大家知足常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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